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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又見故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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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雋貓著腰,從電教室後門進去,輕輕地在最後一排坐下來,擡頭一看臺上,試講的老師是一個滿臉褶子的大叔,講的是高一數學“函數的基本性質”,看年紀應該是個離休返聘的老教師。方雋仔細聽了一下,課上得無功無過,平平無奇,尤其他的塑料普通話就夠讓學生們喝一壺的了,倒不如直接用方言講呢。方雋知道,這種老師註定不會受學生歡迎,年紀太大,跟學生缺乏共同語言,很難調動學生的情緒,數學課本來就枯燥,如果調動不起學生的積極性,那個班的數學基本就廢了。

他將黑板上的板書在聽課本上抄了抄,算做聽課筆記,學校要求每學期至少交十節聽課筆記,這種試講課也算。抄完後,他用手掩著嘴打了個呵欠,開始百無聊賴地打量臺下聽課的那些同事來,臺下起碼坐了四五十個人,都專心地仰頭看著黑板。方雋有些同情起試講的老師來,跟學生還能瞎扯,反正學生不懂,但面對同行,所有的問題和缺點無所遁形,不管多有經驗的老師都不可能自在,只能硬著頭皮講。他不禁慶幸起自己當初試講的時候只有幾個老師在聽了。

今天是正月初十,日昇老師上班的日子(高三老師除外,高三初六就開學了)。方雋剛到學校報到,就被要求來電教室聽課,說是有新老師來應聘試講,年輕老師都該去聽一聽,他夾了個聽課本不情不願地來了,心裏盼望著人不要太多,免得浪費時間。

日昇是本市最好也是最貴的私立學校,辦學歷史不過十來年,發展勢頭異常迅猛,高考升學率僅次於最好的市一中,因此在生源上不必擔心,暑假也不用老師出門招生。不過私立學校最大的問題就是教師流動性大,日昇在師資上舍得砸重金,教師的薪資待遇可以說是全市最好的,然而畢竟不是鐵飯碗,每年都有老師離職,考上編制或者另謀高就的,年年都要招新老師。不過離職高峰都是暑假,寒假離職的很少,上學期有個老師懷孕保胎,還有一個退休返聘的老師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不來了,這次應聘的人應該不多。

臺上的老師終於下來了,臺下禮貌性地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掌聲,教導主任說:“下面請老師們來點評一下吧……”

方雋是數學老師,也被要求評課,他首先表示了肯定,又就剛才聽到的一個小問題提了點小建議,反正目前還不知道是不是同事,不必客氣。

評完這堂課,教導主任說:“現在大家休息幾分鐘,晚點聽一下周老師的語文課。”

方雋聽說是語文課,就不太想聽了,這對教數學的他來說並沒什麽益處,他琢磨著是不是走了算了。一擡頭,便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年輕男人走上了講臺,低著頭開電腦開始調試多媒體,對方頭發有點兒長,厚厚的劉海擋住了眉毛和眼睛,只露了半張白皙的臉,鬼使神差的,方雋收回了邁出去的腳,重新坐好,看著對方心想:還挺時髦,剛從學校畢業的?

對方開了多媒體,課件放出來,上的是陶淵明的《歸去來兮辭(並序)》,他準備好課件之後,擡頭淡淡掃視了一眼整個教室,很多正在聊天的人都停了下來,看著講臺上的男人。方雋則有種被雷電擊中的感覺,又仿佛看見春花在眼前怒放,這應該算是他鄉遇故知?這麽說好像又有點兒誇張了,講臺上這個人絕對不是他的故知,但對他來說也不算是陌生人,在他情竇初開的少年時期,有很長一段時間裏,他滿腦子都是眼前的這張臉,那年暑假他天天跑到三中去打球,就是為了能夠遠遠看一眼對方,卻沒有勇氣上前去跟對方說一句話。他甚至還偷偷將三中公布欄的玻璃打碎,只為了撕走光榮榜上對方的照片,他一直都記得,他的名字叫周嵩。

眼前這個男人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瘦,清亮的眼睛仿佛深山的碧泉,高挺的鼻梁仿若刀斧劈削出來的,嘴唇略薄了點,但又不顯得刻薄,面容相當清雋,歲月仿佛在他臉上停滯了似的,說他十八歲應該都有人相信,然而神色的淡定與從容會讓人相信他是個穩重的成年人。時隔多年,方雋依然難免激動,他貪婪地看著對方,實景與幻境交疊,分不清哪是記憶哪是現實,緣分真是個奇妙的東西,他曾努力苦苦追尋一無所獲,卻在不經意間一擡頭,找尋的那人就站在了你面前。

有一陣子看人談古詩文的妙處,說是它能夠一語道破你心中所思所想,此刻方雋十分讚同,因為他心裏想的就是“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工夫”,用這句話來形容他此刻的心情是再合適不過了。

講臺上的男人開口了:“各位老師好!我叫周嵩,教語文的……”聲音低沈有磁性,非常悅耳的男中音。方雋一聽這聲音,突然理解到耳朵懷孕是什麽感覺,用這種聲音給學生講課,簡直就是開了外掛。方雋心說,如果自己是校長,就算他不會講課也要留下來,起碼可以做吉祥物,不知道能吸引來多少學生。

然而周嵩不是不會講課,而是非常會講課,正式分析課文之前,他脫稿朗誦了一遍《歸去來兮辭》,還配著樂,語調抑揚頓挫,感情豐沛又克制有禮,配著他賞心悅耳的聲音,簡直就讓人的靈魂都愉悅起來。臺下聽課的老師們已經滿意地以眼神和笑容互相交流起來了。周嵩分析課文時旁征博引,談古論今,逸聞趣事滔滔不絕,課堂極其生動有趣,令人深深折服。語文老師最大的魅力是什麽?當然是學富五車,滿腹經綸,話題雅俗皆能,學生才會喜歡語文,愛上語文。

這堂課方雋聽得如癡如醉,周嵩的課講滿了40分鐘,一分鐘不少,然而方雋卻覺得剛上課就結束了。直到大家熱烈的掌聲將他驚醒,他才回過神來,發現周嵩已經走下講臺了。方雋盯著周嵩,心裏想的是,當初自己的語文老師要是有這麽帥,講課有這個水平,至於高考語文才94分麽?至少要考140!

從周嵩走下講臺,方雋的視線就沒有離開過他,他盯著周嵩的後腦勺看著,心裏有一股強烈的沖動,很想去結識一下對方。然而還要評課,他只能坐在位子上等,思緒卻飄到了很多年前,那個陽光燦爛的夏天,那位如清風拂面的白衣少年,不自覺地,他的嘴角揚了上去。

等方雋回過神來,大家的評課都結束了,其實毫無懸念,只要周嵩願意留下來,日昇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拒絕這麽出色的老師的。大家都起身離去,周嵩也站起身準備離開,方雋幾乎按捺不住沖動要去打招呼,周嵩卻在那一刻被主任叫住了,他朝主任走去。方雋有些沮喪,不過他又很快打起精神來,只要成了同事,總有熟悉的機會,就算不能做同事,弄到周嵩的聯系方式也不難,於是他一直目送周嵩走出教室,這才緩緩起身離開。

同是教高一數學的張欽走了過來,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:“雋雋,你怎麽來得這麽晚?恭喜發財,紅包拿來!”說著朝方雋伸出了手。

方雋從自己的情緒裏回過神來,擡手在他手心裏用力拍了一下,斜睨他:“要點臉行麽?你比我還大,好意思問我要紅包?你給我發個吧!”

張欽“嘿嘿”笑起來:“你賺得比我多,就當劫富濟貧了嘛。” 張欽比方雋年紀還大了兩歲,但是上班比方雋晚了一年,他研究生畢業後在別處工作了一年,才跑到日昇來教書,目前正在努力考編中。方雋本科畢業就進了日昇,又擔任班主任,工資比張欽多一些。

方雋翻了個白眼,給了他一肘子:“打劫誰呢?會不會說話,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?”

張欽只是憨笑,他看一下周圍,壓低聲音說:“老板發開工紅包了,你領了沒有?”

“還沒。多少?”

張欽用拇指輕擦一下鼻尖,撇嘴:“才給一千,過年沒發福利,真小氣!”日昇的工資待遇雖然好,但老板還是在商言商,每年雖然也發十三個月工資,但是寒暑假不上課,就沒有課時費,只有基本工資,基本工資根據老師的資歷和能力分不同等級,像張欽這樣的新人,底薪只有三千五。

方雋笑:“知足吧你!好好幹,期末就能拿到年終獎了!對了,今天來試講的有幾個人啊?”他婉轉地打聽周嵩的消息,想知道他會不會留下來。

張欽伸出三根手指頭:“三個,兩個數學一個語文。你知道那個語文老是哪兒來的嗎?一中的!你說這人是不是有病?都進一中了,怎麽還來日昇!要是我能進一中,誰他媽用炮彈轟我我都不走!”說到這個張欽就激動了,一中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學校啊,他想不通,有人進了一中居然還跑出來,這人真不是腦子進水了嗎?

“真的假的?市一中還是哪個縣的一中?”方雋意外地挑眉,對老師來說,能進公立學校絕不進私立學校,況且市一中是他們這兒最好的中學,想進去的人擠破了腦袋,怎麽還會有人願意出來?

“當然是市一中啊。剛聽他的課上得很不錯啊,聽說都有七年教齡了,帶了兩屆高三,肯定不是因為能力問題離開的。你說那小子會不會是犯了什麽事,在一中待不下去才出來的?學校弄清底細了沒有,咱們學校雖然是個私立學校,但好歹也是有頭有臉的,可不能什麽人都收。”張欽摸摸下巴,一臉玩味。

方雋一聽他這麽埋汰周嵩,就忍不住給了張欽一肘子:“別在那瞎腦補了,你想得到的,學校領導想不到?我去領紅包了!”雖然他也好奇周嵩為什麽離開一中,卻不願意把那些烏七八糟的理由加在周嵩身上,他下意識地覺得周嵩不是那種齷齪人。

方雋還有點擔心周嵩看不上日昇這座小廟,打算找個機會問問校長。結果中午的時候,學校的qq群裏就有了消息,校長發言:“新年新氣象!熱烈歡迎周嵩老師和王祥老師加入我們日昇這個大家庭,大家歡迎!”學校老師們都加了這個qq群,因為發通知、安排工作、上傳文件資料等都在qq群裏進行,現代社會,一切都電子化了,學校自然也要與時俱進。

山不在高:“大家好,我是周嵩,以後請諸位多多關照!”

方雋按捺不住激動,不等另一位新老師發言,趕緊表態:“歡迎周老師和王老師,我是高一八班的班主任方雋。”其實他根本不知道王祥是誰,而且他從前也從沒跟新老師這樣介紹過自己,學校老師近百人,他至今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來。

周嵩將昵稱改成了自己的名字,發了一個笑臉的表情。

不一會兒,校長又在微信群裏說了同樣的話,因為很多年紀大的老師不太習慣用qq,所以學校還有一個微信群,微信使用方便,但不能收發文件,所以也沒法取代qq。周嵩又像之前那樣打了招呼,方雋又跑到微信群裏歡迎了一通。

張欽私他:“嘖嘖,你今天怎麽這麽熱情,這可不大像你啊。”

方雋回:“你眼瘸了吧,我哪裏熱情了?”暗暗自我反省,自己的熱情表現得很明顯嗎?不過一想到要跟周嵩同事,他就忍不住歡欣雀躍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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